皮爬年糕

纵寒也是春寒了

如丧



ooc.







我叫永信。

是说,你喊这两个字,我会想一下,然后问你有什么事。


我承认这个名字,但它并非我自己的名字。

我自己的名字,已经变成一支纤韧的芦苇,在夜晚吹向陆地的湖风中,和一整片苇塘一起,颠来倒去,四向摇摆。


而这个名字——你看,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念出这两个字——永信,本该独一无二拥有它的人,只能沉默或有窃喜地,注视这一场闹剧。



我没有见过他。


我不知道他是老是少,是高是矮;缠绵病榻还是遇袭天灾;曾经忧愁还是欢喜。会不会想念呼吸织入风中的错觉。有没有在一个人的眼睛里,看到过飞鸟的影子。


我只记得那天日光明亮,四方的院子前前后后用晾衣的竹竿挂起白布。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布匹,全部被裁成绽开毛边的布条,三五根扎一捆,绑在竹竿一端。重重叠叠,到处都是。好像山上所有的树,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歪斜羸弱的竹竿。


我在路边坐下,布条拥挤地垂在我身上。我很久没有盖过这样厚的被子。我睡着了。


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。我从布条中间爬出来。院子里一只狗也没有,而一种毫无起伏、无涨无落的声音盖在头上。


我站在窗户前往里看,几个皱缩成核桃一样的老人,围坐在一支瘫软不成形的蜡烛旁。他们念诵着从未落到纸上的经文。

蜡烛恐怕随时都会熄灭,而他们恐怕有没有蜡烛都一样只能注视黑暗。但在这最后的烛光前,我,此时此刻此地唯一尚能睁开眼睛的人,看见了屋里未合上的棺。


黑暗中,他们诵经的声音声引导着我。我摸到了木质的棺壁。我伏在地上,灰尘随我的挪动浮起来,一部分落入敞开的棺材。


我摸到冰冷、干涩、几乎即刻将坍塌消散的存在。向下,向下。我找到了我在找的东西。

冰凉,光滑,还未在使用中被磨去棱角。

我把它攥在手心里,用食指探索它的表面。指尖落入一条沟壑、不平整处,重新上升,又跌落。


我不知道是什么字。即使看见,我也不认识。后来别人告诉我,那两个字念:永信。


永。信。

一个字,一个音。


我努力记住发声的方式,却还是难以肯定。我怕自己记错,更怕告诉我的那个人根本在骗我。每一次通过关卡的盘查,我都会担心,自己嘴里吐出的音节,和木片上越来越浅的篆刻并不一致。



你帮我看看,是念:永信?


好。谢谢你。

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,很少有人真的用它唤我。


所以你看,人的名字,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。

它是你吗?你是它吗?

它能代表你吗?你要选择背负它吗?


像他——那位永信。他早就停下脚步,名字却继续走了下去。

而我,我自己的名字代替我停下脚步;然后我又上路了。


说到底,这块木牌拥有这个名字的时间,比我,比他,都还长一些。



之后不久,我遇见一个人。

他的名字是不能被提及的。唯一一回我听见有人念出他的名字,前面缀有“罪人”二字;下一秒,漫天箭雨穿过断壁残垣的间隙落向我们。


那样的名字,它的存在即是为了跌落,为了昭示不可避免而终会到来的失格;那样的名字,只该出现在史书和碑铭上。

然而也许,也许是他注定要偏离既定的轨迹。



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我和持律轩的医女被人押着跪在地上,旁边是整齐码着的死人。


横三行,竖七列,两张草席一个人,一张垫在下面,一张盖在身上。那时只有我们了解,死亡的漩涡里埋藏着更深的阴影。


我挣扎着仰起头,初冬的风掠过我的脸侧。我看到他站在人群中。而那些形状怪异面色谄谀的官员弓着腰挡在他和死人方阵之间,挡在我和他之间。


他穿着绛紫色的外衫,墨笠的绳带绕过下颌线消失在下巴后面。我并不知道他是谁。

看他站在那里,我无端生出一个想法:这个人应当身穿红袍。



你想象得出吗,我家乡的夏天,山坡上成片地开满红花。


在最酷热的天气里,它们开得最好。菌丝一样细长的花瓣簇拥着,远远看去好像一场大火从山顶倾泻至山腰。


我把手探入花丛中,从下面掐断花茎,取走在花萼上燃烧的花朵。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,担心自己被它灼伤,或者它会在我手中熄灭。


采来的红花倒进齐肩高的染缸里,我站在劈柴用的木桩上,用杵臼把成百上千朵花一点一点碓捣成浆。

一缸染料最后风干成几块手掌大小的残花饼,拿去集市,可以换来全家人小半个月的口粮。


我时常暗自猜测,用红花染制的衣服该是什么样子,谁又会把它穿在身上。


多年过后的某一天,红花被踩碎在泥土中,冰凉的血滴落在上面;整个村庄枯萎成一座没有生也没有死的无人冢。

而那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。



我觉得该穿红衣的那个人,他微服私访的便装换成黑色的夜行衣,夜行衣又换成白色的丧服;到最后一切颜色都被染成氧化的血色。

我一次也没能见到他穿红袍的样子。


我追随他,从东莱到尚州,翻越闻庆鸟岭折返汉阳;我们在春天到来以前踏遍大半疆土。


在汉阳的宫殿里,我看到了我想象中的红袍。那时我攥着火枪,正飞奔经过一座祠堂。墙壁上高悬着一幅幅卷轴,画上某位面容慈祥而呆板的先祖,就穿着那样的衣服。


我瞥见从袍襟到胸口绵延的金线,它们蛇行在沉静又锋利的红色上,盘踞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纹饰。

这是我的想象中不曾有过的,但似乎正应该是这个样子。


我立刻知道那就是他的衣服,他本该穿着这样的衣服。但同时我也知道,他和画上的那些人不一样。

他绝不愿仅仅成为另一张泛黄的画像。



再次离开汉阳后,他没有穿过那些刺绣着繁复暗纹的衣服。


我有时不自觉地揣摩他身穿华服的样子,想象他骑着马走在前面,云影在红色的衣袍上游移。我一度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见到。



尽管有别于想象中的场景,但我最终确实见到了。


我记得红绸在指缝间摩挲的感觉。

我不知道是绸缎太过光滑还是我的手心一直出汗,它好像在一寸一寸从手中滑落。我颤抖着手指尽力攥住它,而相同的颤动也从绸缎的另一端传来。

我闭上双眼,明白自己正在感受他之所感。我们本该平行的命迹如今被我们各执一端的红绸连在了一起;垂在我们之间的红绸弯弯,像一座颠倒的桥。


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。


那天夜里我几乎不敢看他。

高悬的长命灯照亮了简陋的房舍,他穿着同我身上一样的红袍。正如我料想的那样,我看到了自己在东莱第一眼从他身上认出的,那种令人震颤的、近乎荒唐的、骄矜与炽烈之间的微妙平衡。


我的指尖摸索到他的指尖。温度渐渐攀升,一切都悬于将燃将熄的边缘摇摇欲坠。


我几乎又闻到红花的汁液在烈日下淌过掌心的味道。



这是不被允许的。

你指什么?王族和贱民,男人和男人?


是啊。当然。

可是我想,同样,朝臣不该叛变,儿子不该弑父,同类不该相食,无辜的人不该死于寸草不生的饥饿。

已死之人不该被复生。


你看,我无意与你争论。我自己也花了很久、很久的时间,才接受这样的现实。



他曾经问我,为什么仍旧追随他。


那时的他刚刚失去了所有至亲之人。他站在那里,在潮涌一般来回往复的海风中追问,问我如果他做不到呢。


那是一座很小的岛屿,海岸线却长得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。

我隔着一片灰蓝色的雾气望向他。他静默地伫立着,像是被那所有的血与剑,所有非人的痛苦和绝望的深渊雕刻成了一尊不会再开口、行走,却也永不会跌落的塑像。


我明白他的感受。



三年前当我回到家乡时,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成片的房舍、棚屋,交错的小径,甚至漫山遍野的红花——一切曾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盛开的鲜活的,都已凋萎,倒坍,灰飞烟灭。连同我过去存在的明证,它们全部被抹去了;剩下茫茫的枯草倒伏在混着血迹的泥泞中。


透过不住流淌的泪水我看见,曾经人们日日前去洗衣的湖边,长出一片烟雾一般聚散幻灭的芦苇。


我的父亲,我的母亲,我那在我离开的时候用手紧紧攥住我衣角的弟弟;他们终又回到这里,相互拥抱告慰着,长成了再也不会挨饿不会疼痛,岁岁枯荣的芦苇。


我明白他的感受。



在汉阳的时候,我的面前曾有两个选择。跟随他,一个弃掷了名姓,在史书上白纸黑字天地明鉴已死于瘟疫的人。或者留下,留在从此衣食无忧的生活中,辅佐将即位的元子。


如果事实真如我那天回答他的那样,我追随他,就因为我相信他能平天下不平之事,而我所有的期望即是一片安宁无恙的国土;我就应当毫不迟疑地选择留下。


可我没有。


从那时起我明白了,自始至终我愿意追随的,并非他所就的功业或带来的甘霖,而是,他。


于是我们离开。

两个不再有名字的人,走上一条在任何史书上无迹可寻的路。








后来?后来......





啊,你听,阿黄在叫。

是他找过来了。

不知道为什么,他一向不讨狗的喜欢。


你大概不知道,他总是让自己受伤。旧伤上添新伤,绑着绷带就像穿了一层衣服。出来这么多年,永远学不会照顾好自己。

我实在生他的气,才自己跑出来的。天色不早,我也该回去了。



嘘,把酒壶藏好。

多谢款待,朋友。如果有缘,我们会再见面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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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ooc,别骂,别骂..


写都写了,想想还是发一下算了。

如果耐心看完,也和我唠唠吧(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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